居顷之，石建卒（62），于是上召广代建为郎中令。元朔六年（63），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诸将多中首虏率（64），以功为侯者，而广军无功。后二岁，广以郎中令将四千骑出右北平，博望侯张骞将万骑与广俱，异道（65）。行可数百里，匈奴左贤王将四万骑围广，广军士皆恐，广乃使其子敢往驰之。敢独与数十骑驰，直贯胡骑，出其左右而还，告广曰：“胡虏易与耳（66）。”军士乃安。广为圜陈外向（67），胡急击之，矢下如雨。汉兵死者过半，汉矢且尽。广乃令士持满毋发（68），而广身自以大黄射其裨将（69），杀数人，胡虏益解（70）。会日暮，吏士皆无人色，而广意气自如，益治军。军中自是服其勇也。明日，复力战，而博望侯军亦至，匈奴军乃解去。汉军罢（71），弗能追。是时广军几没，罢归。汉法，博望侯留迟后期，当死，赎为庶人。广军功自如（72），无赏。

初，广之从弟李蔡与广俱事孝文帝。景帝时，蔡积功劳至二千石。孝武帝时，至代相。以元朔五年为轻车将军（73），从大将军击右贤王（74），有功中率（75），封为乐安侯。元狩二年中（76），代公孙弘为丞相。蔡为人在下中，名声出广下甚远，然广不得爵邑，官不过九卿，而蔡为列侯，位至三公。诸广之军吏及士卒或取封侯。广尝与望气王朔燕语（77），曰：“自汉击匈奴而广未尝不在其中，而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击胡军功取侯者数十人，而广不为后人，然无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岂吾相不当侯邪？且固命也？”朔曰：“将军自念，岂尝有所恨乎（78）？”广曰：“吾尝为陇西守，羌尝反（79），吾诱而降，降者八百余人，吾诈而同日杀之。至今大恨独此耳。”朔曰：“祸莫大于杀已降，此乃将军所以不得侯者也。”

后二岁，大将军、骠骑将军大出击匈奴（80），广数自请行，天子以为老，弗许；良久乃许之，以为前将军。是岁，元狩四年也。

广既从大将军青击匈奴，既出塞，青捕虏知单于所居，乃自以精兵走之（81），而令广并于右将军军（82），出东道。东道少回远（83），而大军行水草少，其势不屯行（84）。广自请曰：“臣部为前将军，今大将军乃徙令臣出东道，且臣结发而与匈奴战（85），今乃一得当单于（86），臣愿居前，先死单于（87）。”大将军青亦阴受上诫，以为李广老，数奇（88），毋令当单于，恐不得所欲。而是时公孙敖新失侯（89），为中将军从大将军，大将军亦欲使敖与俱当单于，故徙前将军广。广时知之，固自辞于大将军。大将军不听，令长史封书与广之莫府（90），曰：“急诣部（91），如书。”广不谢大将军而起行，意甚愠怒而就部，引兵与右将军食其合军出东道。军亡导，或失道，后大将军。大将军与单于接战，单于遁走，弗能得而还。南绝幕，遇前将军、右将军。广已见大将军，还入军。大将军使长史持糒醪遗广，因问广、食其失道状，青欲上书报天子军曲折。广未对，大将军使长史急责广之幕府对簿。广曰：“诸校尉无罪，乃我自失道。吾今自上簿。”

至莫府，广谓其麾下曰：“广结发与匈奴大小七十余战，今幸从大将军出接单于兵，而大将军又徙广部行回远，而又迷失道，岂非天哉！且广年六十余矣，终不能复对刀笔之吏。”遂引刀自刭（92）。广军士大夫一军皆哭（93）。百姓闻之，知与不知，无老壮皆为垂涕。而右将军独下吏，当死，赎为庶人。

广子三人，日当户、椒、敢，为郎。天子与韩嫣戏，嫣少不逊（94），当户击嫣，嫣走。于是天子以为勇。当户早死，拜椒为代郡太守，皆先广死。当户有遗腹子名陵。广死军时，敢从骠骑将军。广死明年，李蔡以丞相坐侵孝景园壖地（95），当下吏治，蔡亦自杀，不对狱（96），国除。李敢以校尉从骠骑将军击胡左贤王，力战，夺左贤王鼓旗，斩首多，赐爵关内侯，食邑二百户，代广为郎中令。顷之，怨大将军青之恨其父（97），乃击伤大将军，大将军匿讳之（98）。居无何，敢从上雍，至甘泉宫猎。骠骑将军去病与青有亲（99），射杀敢。去病时方贵幸，上讳云鹿触杀之。居岁余，去病死。而敢有女为太子中人（100），爱幸，敢男禹有宠于太子，然好利，李氏陵迟衰微矣（101）。

李陵既壮（102），选为建章监（103），监诸骑。善射，爱士卒。天子以为李氏世将，而使将八百骑。尝深入匈奴二千余里，过居延视地形，无所见虏而还。拜为骑都尉，将丹阳楚人五千人，教射酒泉、张掖以屯卫胡（104）。

数岁，天汉二年秋（105），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106），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余里，欲以分匈奴兵，毋令专走贰师也（107）。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陵军五千人，兵矢既尽，士死者过半，而所杀伤匈奴亦万余人。且引且战（108），连斗八日，还未到居延百余里，匈奴遮狭绝道（109），陵食乏而救兵不到，虏急击招降陵。陵曰：“无面目报陛下。”遂降匈奴。其兵尽没，余亡散得归汉者四百余人。

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其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110）。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111）。

太史公曰：《传》曰（112）“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113），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114）”。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

【注释】

李信逐得燕太子丹事，见卷八十六《刺客列传》。

受：学习。

良家子：家世清白人家的子弟。汉朝军队的来源有两种，一种即所谓“良家子”，另一种是罪犯和贫民等。

用：由于，因为。

杀首：斩杀敌人首级。虏：俘虏。

从弟：堂弟。

秩：俸禄的等级。

冲陷：冲锋陷阵。折关：抵御、拦阻。指抵挡敌人。

万户侯：有万户封邑的侯爵。

徙：调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