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隋以后,由于关陇军事贵族在权力中枢处于核心地位,迁入关中的江南士族和回归关中的侨姓士族,只有竞技科场方有望跻身仕途,这是他们谋求政治权利的主要途径。这也是自杜叔毗以后襄阳杜氏家族不再抱住《左氏春秋》不放,而是适时转向了文学的又一个原因。杜甫曾勉励其子宗武:“诗是吾家事”,“熟精《文选》理”,69可见此时襄阳杜氏的家学方向已相当明确。虽然鱼石、依艺以及审言,在隋唐之际仕宦多为令丞低品,社会地位较为低微,但皆有“文学俊异”之称。70易简九岁能属文,进士及第,博学有高名,颇善著述,有《御史台杂注》五卷、文集二十卷。71审言少即成名,亦进士及第,72与李峤、崔融、苏味道为文章四友,世号“崔、李、苏、杜”。有文集十卷流传。73在唐初,文坛江左余风占据主流,文学形式仍推崇南朝,而身为侨姓后人的杜审言积极倡导六朝诗风,如明人胡应麟称:“唐人句律有全类六朝者”,惟杜审言“啼鸟惊残梦,飞花揽独愁”句;至于清人王夫之则称:“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始叶于度。”74杜审言的诗风对杜甫也有深刻的影响,如清人施闰章《蠖斋诗话》所说:“杜审言排律皆双韵,《和李大夫嗣真四十韵》,沈雄老健,开阖排荡,壁垒与诸家不同。子美承之,遂尔旌旗整肃,开疆拓土,故是家法。”可见在梁陈以来“近体诗”发育过程中,杜审言是做出了卓越贡献的人物。这说明,在中古南北文化的交流与整合过程中,像杜审言这样亦南亦北的侨姓家族曾经起到了一种媒介的作用。
审言子杜并,少年即“日诵万言,尤精翰墨”,只因早卒,未能施展文学抱负。75
至于杜甫,少年时代即“出游翰墨场”,自信“扬雄、枚皋可企及也”。76有文集六十卷流行。77因杜甫在中古诗歌创作上的地位和成就文学史上已早有定论,故在此不再申论。
陈寅恪氏曾说:“士族之特点既在其门风之优美,不同于凡庶,而优美之门风实基于学业之因袭。”78可见家学与门风之间一般情况下是有密切关系的。襄阳杜氏的情况有所不同。正如经历了从“中华高族”跌落为侨寓“荒伧”的变故一样,这个家族的“门风”也无法以“优美”来论说。在杜叔毗至杜并四代人中,侠义之士辈出,如叔毗出使北周时,其兄锡及侄映、晰并为曹策等害。后曹策亦至长安,叔毗“志在复雠”,“遂白日手刃策于京城,断首刳腹,解其支体,然后面缚请就戮焉。周文嘉其志气,特命舍之”。79叔毗后为陈人所擒,亦辞色不挠,慷慨就义。杜鱼石女、王珪妻也以侠义闻名。80杜审言次女、杜甫姑母裴荣期夫人则有“义姑”之称。81至于杜审言子杜并,更是为人称道的刚烈少年——当其父审言为同僚周季童陷害下狱时,并“盐酱俱断,形积于毁,口无所言。因公府宴集,手刃季童于座”,并也当场为府署左右鞭挞而死。82至于杜甫,性情之中也有豪侠的一面,安史之乱间,宰相房绾兵败陈陶斜,甫上书为绾申说,虽近于迂阔,却也不失质直本色。83
侠行义举,是对儒家所崇尚的忠信孝悌信条的实践,因此襄阳杜氏的家风只是传统士族家风的一种变形而已。而这种家风的形成,最主要的,还与其特殊的家族历史有关。在公元四世纪至九世纪的大约500年间,襄阳杜氏家族一直处在不断的迁徙中,漂泊不定的生活,起伏跌宕的命运,或许影响及于家族成员的心理层面,以致形成了诸如豪爽侠义、狂放不羁等等心理和行为特征。
三、杜审言家族的婚姻
玄宗天宝三年,杜甫继祖母卢氏去世。祔葬偃师之际,杜甫代父杜闲作《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84其中列举了前来赴喪的“内宗外宗”约三十人。现据此墓志并结合有关史传材料,做出隋唐时期襄阳杜氏家族婚姻表如下:
人物(依辈分排序) | 姻家 | 郡望 | 联姻时代 | 史料出处 | 备注 |
鱼石女 | 王珪 | 乌丸王氏,梁王僧辩孙 | 周隋间 | 杜甫《送王砅评事》 | 南朝时襄阳杜龛曾娶王僧辩女 |
审言 | 前娶薛氏,继娶卢氏 | 一为河东郡姓;一为山东郡姓 | 隋末唐初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 | |
闲 | 前妻崔氏,继妻卢氏 | 均为山东郡姓 | 唐武则天、中宗时期 | 张说《义阳公碑》85 | |
审言子 | 郑氏 | 山东士族 | 高宗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86 | |
审言子(专?) | 魏氏 | 钜鹿 | 高宗以后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 | |
审言子(登?) | 王氏 | 山东郡姓 | 高宗以后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 | 登为武康县尉 |
审言长女 | 魏上瑜 | 钜鹿 | 高宗以后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 | 县丞 |
审言次女 | 裴荣期 | 关中郡姓 | 高宗以后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 | 王府录事参军 |
审言次女 | 王佑 | 京兆,应为山东郡姓之分支 | 中宗以后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 | |
审言次女 | 贺撝 | 会稽 | 中宗以后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 | |
审言次女 | 卢正均 | 山东士族 | 中宗以后 | 杜甫《《唐故范阳太君卢氏墓志》 | 郡司仓参军 |
甫 | 杨氏 | 关中郡姓 | 中宗以后 | 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志铭并序》87 | 司农少卿杨怡女 |
闲女(甫妹) | 韦氏 | 关中郡姓 | 中宗以后 | 杜甫《赠韦丈》88 |
按此表共统计15人(杜审言、杜闲前后两娶),时间断限在隋唐之际至安史之乱前之天宝三年,大略可以反映襄阳杜氏在隋初至唐天宝时期的婚姻状况。
综合上表,有如下几点值得注意:第一,没有与王室联姻;89第二,与山东士族通婚7例,占总数的46%;与关中士族(关陇贵族)通婚4例,占总数的26%;与一般中小官僚子弟或曰庶族通婚3例,占总数的20%。
此外,从襄阳杜氏姻亲的姓氏来看,主要有王、卢、魏,以及崔、薛、裴、贺、韦、杨、郑诸姓。其中与王氏通婚3例,与卢氏通婚3例,与魏氏通婚2例,与崔、薛、裴、贺、韦、杨、郑各1例。
如前所述,王氏中王僧辩(王珪祖父)一支,韦氏中韦叡一支以及河东裴氏家族,都曾有过南渡的历史,而这几个家族,一直与襄阳杜氏保持着婚姻关系,南北朝时期如此,隋唐时期亦如此。至于崔、卢、郑、王等山东著姓也与襄阳杜氏联姻。
总之,隋唐以后,随着迁居洛阳,襄阳杜氏建立了较为广泛的婚姻关系。从这个婚姻网络的辐射面来看,其社会联系并不封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在唐初山东士族竞相炫耀门第、所谓“卖婚”现象较为普遍的情况下,崔、卢、郑、王等著姓都与襄阳杜氏联姻,这种情况既反映出襄阳杜氏家族文学声誉鹊起,在士族社会博得较高的声望以外,还反映出隋唐以后,山东士族与关中郡姓之间,甚至于士族与庶族之间,在婚姻关系上并非壁垒森严。90
四、杜审言一支的衰落
至唐中叶,士族阶层发生了严重的分化,一部分魏晋旧门无力保持其原有的政治地位,陷于贫困,如《新唐书·高俭传赞》所云:“至中叶,风教又薄,谱录都废,公靡常产之拘,士亡旧德之传。言李悉出陇西,言刘悉出彭城。悠悠世祚,讫无考按。冠冕皂隶,混为一区。”而另一部分士族子弟通过科举进入仕途,从而保证了珪珇蝉联。例如清河崔氏家族,在宪宗至文宗两朝,崔邠与崔鄯、崔郾、崔郸等兄弟六人及邠子崔璀、崔璜等,“皆登进士第,历位台阁”,“仕宦皆至三品,邠、郾、郸三人,知贡举,掌铨衡。冠族闻望,为时名德”。91又如范阳卢氏,在德宗贞元至僖宗乾符初年的九十余年间,“登进士者一百十六人”。92这说明根基深厚的山东旧族崔、卢两姓,相对于一部分家道中衰、走向没落的士族而言,唐中叶后子孙后代不仅没有式微,反而跻身权力中枢,顺利完成了从门阀士族向新型官僚贵族的蜕变,继续活跃在政治舞台上。
襄阳杜氏家族却属于“早衰”的类型。杜易简虽进士及第,但仕宦不达。杜审言亦举进士,93曾为洛阳丞、著作佐郎、膳部员外郎等职。但因涉嫌与张氏兄弟交往,在崔玄暐、张柬之发动兵变后,被放逐峰州。94至中宗广招天下文学,审言被召还为修文馆直学士,但旋即去世,享年六十余。95审言子闲,科第无名,终奉天令。闲生甫。
杜甫(712~770),字子美。虽“少贫不自振”,但性情旷放,怀抱高远,每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自勉。96与父祖一样,杜甫同样无法摆脱功名的羁绊,只是未能进士及第,仕宦不继,因此生路更为坎坷。待杜甫成年后,家道中衰,所谓“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鼎铭之勋,不复照耀于明时”。97虽然杜氏家族在长安杜曲、洛阳偃师及巩县有微薄产业,98但也仅可免于躬自耕耘之苦。天宝中,杜甫由洛阳移居长安,处境日下,其《示从孙济》诗所云“平明跨驴出,未知适谁门。权门多噂蹋,且复寻诸孙。小人利口实,薄俗难具论。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勿受外嫌猜,同姓古所敦”等句,99更像是遭遇“宗族”冷落后凄凉心境的表露。安史之乱爆发后,杜甫避走三川,历尽艰辛,以至“自负薪采梠,儿女饿殍者数人”。100后流落剑南,为西川节度使严武幕僚。大历中,杜甫出瞿唐,下江陵,至耒阳时,贫病而死。101
杜审言、杜甫家族的衰落,原因是复杂的。隋唐以后,是否获得科场功名与家族兴衰有直接关系。杜审言后,杜闲、杜甫两代均无缘进士,子孙也未能射取功名,遂无以致身通显,光复家业。102此外,东晋以来,襄阳杜氏作为侨姓士族,定居南朝近200年,但他们的根基仍无法与吴姓土著相比。回归北朝后,由于远离故土,多历年所,他们已无法与道地的、政治经济基础雄厚的北方郡姓相抗衡。加之悬隔日久,襄阳杜氏与北朝京兆杜氏本宗的关系相当疏远,因而缺少来自其它郡望宗亲的援助。这种情况也出现在其它家族,如隋初韦世康与韦鼎虽为同姓同僚,但二人因“宗族分派,南北孤绝,自生育以来,未尝访问”。后经隋文帝极力撮合,并“遣世康与鼎还杜陵,乐饮十余日。鼎乃考校昭穆,自楚太傅以下二十余世,作《韦氏谱》七卷”。103又如河东裴氏裴叔业、裴遂等房支,晋末宋初时属籍寿阳,由于南迁近百年,已经断绝了与河东原籍的联系,《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因称寿阳裴氏为“南来吴裴”,以示与河东裴氏的区别。104
永嘉之乱造成的士族宗族内部的“南北孤绝”现象,其影响是多方面的,例如,在唐宋时期流行的杜氏宗谱中,杜甫一支多被遗漏,以至引起后世学者的疑惑,如北宋张礼《游城南记》说:“甫为预远裔,唐宰相世系多不载,不知何故。”105宋人马永卿也曾对当时流行的一种《杜氏家谱》未将“杜甫一派收入“五派之中”而大为慨叹:“岂以其仕宦不达而诸杜不通谱系乎?何家谱之见遗也!”106这或许也是杜甫一支入隋唐后缺少同宗援助、过早衰落的一个因素。
再有,从襄阳杜氏人物的个性特点来看,从杜叔毗到杜审言、杜甫,似乎都无法超脱精神自由与官场羁绊之间的矛盾,以致每每陷入困境,这也许就是这个家族所以诗人辈出而未能冠冕相继的一个原因吧。也正因为如此,杜甫一生一直生活在极度冲突的两个世界,即一方面在尘世中寻求诗意并诉诸于诗文,另一方面则终年挣扎于贫困潦倒之中。
余 论
——对襄阳杜氏家族历史命运的思考
襄阳杜氏是中古关中郡姓杜氏的一个特殊支系。它既不同于陈亡之后迅速衰落的吴姓士族,也不同于道地的山东、关中士族。它既是汉魏一流高门晚渡后遭受重大挫折的类型,又是在隋唐新的历史条件下由儒学世家向文学世家转化的类型。其宗族兴衰历程更为曲折,蕴涵了丰富的历史内容,因此有必要予以概括和总结。
首先,文化传统是士族门阀社会地位和政治地位的一大支柱。即便是汉魏旧族,一旦失去了文化优势,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逐渐丧失社会声望,从而由一流高门降为次等士族。永嘉之乱后,杜坦、杜骥兄弟流徙播迁,子孙寄身戎旅,风流儒雅之门风渐渐改变,至杜幼文辈,虽一时风云际会,却未能立足长久,终至子孙夷灭。相比之下,乾光、叔毗家族是襄阳诸杜中经学传统硕果仅存的房支,江陵之变后叔毗又继续得到北周朝廷的重用。可见大凡根基深厚的士族家族,都是有文化传统作为支柱从而获得了自身的不断发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