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魏忠贤专权看奴才学

从天启朝魏忠贤事看奴才学

明代天启初年,魏忠贤,一个在宫里还仅是个食堂管理员的太监,年已五十,一字不识,突然登上了司礼监秉笔太监的位子。虽然这只是太监中的高位,但是很快朝廷也在掌控之下,而且这种掌控并非虚名,他建立了自己党派—阉党。这个阉党无所谓名声,只要权力,很快就控制了全国。

魏氏创造了很多中国历史第一的纪录。第一次在全国形成一个庞大的、上至三公九卿下至贩夫走卒的集团,第一次奴化整个社会、整个官僚集体,第一次在全国搞大规模的造神运动,而这一切的主角都是魏忠贤。他被称九千岁甚至九千九百岁,全国各地都为他建生祠,神州大地都在开展轰轰烈烈的造神运动,把一个去势的太监推为一个至高无上的神。国家重臣、封疆大吏都甘心情愿地给他做儿做孙,全国在一场神化和奴化运动中沸沸扬扬,热闹非凡。

天启朝魏忠贤专权时期,可称为封建奴才社会的一个最集中典型,其学问颇值深究。

7.1 权力:所有权与使用权

权力,对天子来说,是受命于天,子孙后代生而有之。

天子的权力是天上掉下来的。除天子以外,各级官僚的权力从哪里来?当然既不是天下掉下来的,也不是老百姓给的,而是由上级层层赋予的。权力还有其所有权和使用权之分。

有权力就会有交易。所有者绝不会愿意把所有权出让出来,因为权就是命根子。但是出让使用权是可以的,因为可以取得收益,而且所有权还是归自已。天启皇帝把主宰天子的使用权出让给了魏忠贤,他的获得就是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做他的木工活。一个十七岁孩子的思想不可以用常人来度量,别人觉得至高无上的专制权力,对他来说竟是味如嚼蜡,他发疯地喜爱他的木工事业,《明史》说他“好亲斧锯髹漆之事,积岁不倦。”《酌中志》讲他“朝夕营造,成而喜,喜不久而弃,弃而又成,不厌倦也。”如果他的设计制造能够保留下来,或许是又一个鲁班也未可而知。史书没有记载天启皇帝为什么这么痴迷于此,想来可能是他小时候,经常没事干时,去看宫殿整修时,产生的兴趣吧。当这个孩子皇帝在营造建设的时候,和他讲国家大事,只能令他无比厌烦。所以魏忠贤每次都趁他正在热火朝天地摆弄斧锯时,上前奏事,小皇帝的回答都是:“我知道了,你们看着办吧。”甚至连飨郊祭庙这样的非天子出场不可的重大礼仪都可以让魏忠贤的侄子魏良卿代劳,其热衷木工、厌倦政治可想而知。

于是魏忠贤拥有了皇权的使用权。他的职务先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后又兼任提督东厂太监。按《明史·职官志》,司礼监秉笔太监的权力范围是“随堂掌章奏文书,照阁票批硃”。对权力的描述越简单,则权力越大,这个权力范围看起来只有一句话,实则一切大权尽在掌握之中。一句话,就是他能替天子签字,虽然他并不识字。识不识字不是问题,权力重要的是一个名义,至于掌握权力的人是否有能力履行并不重要。

魏忠贤的职务看起来级别不高,宦官最高的品阶是四品,在朝廷是副部长的级别,在地方也就是副市长的级别,但是官阶只代表名义权力,实际权力并不以此为准。

魏忠贤之前的几个大太监,如英宗时的王振掌司礼监,宪宗时的汪直掌西厂,武宗时的刘瑾也掌司礼监,都能权倾一时,撼动朝廷。魏忠贤则集众阉之大成,既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又任提督东厂太监,于是,权力尽归魏阉。

第一卷 7.2 奴才:做人惟一的出路 – 7.4 – 7.5

7.2 奴才:做人惟一的出路

封建社会用人惟忠。忠于谁?按教科书是要忠于皇上。而实际上是谁负责升官发财的上司就忠于谁。因为皇上如果不是顶头上司,忠于他,他也不知道。所以,忠于管用的顶头上司才是要紧事。

1、要做就做最大的奴才

魏忠贤少年时自阉进宫,虽是奴才中的奴才,但并非易事。首先有一个性命关。以当时的卫生条件和手术技术,自宫本身就是冒着生命危险的。其次,也不是自宫了就能进宫的,毕竟是为皇帝办事,不是谁都能进的。还有一个宫务员考试关,如果考不取,出路一般就是两条,一是去做擦澡工,擦澡的对象也是太监,这样大家都不会有歧视。二是参加丐帮的一个分支,相当于丐帮的自宫者联合会,在城市里强讨硬要。

皇宫中有太监上万人,要想爬到太监的顶层,难度和做官的要从三十六级科员爬到一级总理一样的困难。下面的太监非常清苦,魏忠贤好不容易才在别人的帮助下,找了一个活,到当时万历皇帝的太子东宫里做饭。宫里生活很郁闷,很多太监和宫女都结成了对子,魏忠贤也和一个宫女结了对子,成为她的“菜户”。这个宫女就是后来的天启皇帝的乳母。

万历皇帝一直活了五十八岁才死,这在明朝的历代皇帝中已算高寿。太子朱长洛即位仅一个月就不明不白地死了,皇太孙朱由校在朝内东林党人的帮助下,继承帝位,这就是天启帝。1620年,这一年有三个皇帝。

天启帝和乳母的感情很深,所以他一即位,魏忠贤和皇帝八竿子打不到的裙带关系立刻起了作用,他很快就被提拔为惜薪司掌印太监和司礼监秉笔太监,这时的魏忠贤,已经是奴才中的最高奴才。当他从宫中俯看朝廷时,才发现奴才原来还要多。

朝廷官员们很快就认识到既然要做奴才,就到索性做得大。礼义廉耻和大奴才小奴才都不必谈。

魏忠贤自己也是个奴才,但是他很快就从奴才的底层跃上奴才的顶层。奴才做大了,上面的主子就越少,下面的奴才则越多。这也是所有奴才心中的理想也是梦想。

一群猴子在爬树,朝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向下看到的都是笑脸。当然是朝上看到的屁股越少越好,向下看到的笑脸越多越好。所以,奴才是相对的,对上是奴才,对下就是主人。

2、奴才的工钱和主子的犒赏

(1)当官不发财,请我都不来

当然,做奴才是要发工钱的。倘无工钱,也无人肯做。工钱并不用主子自掏腰包,主子只管发官帽即可,有了官帽,银两自然滚滚而来。

明皇宫三大殿与现在故宫的太和殿、保和殿、中和殿大致相同,当时称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是皇宫的主体建筑,皇权的象征。三大殿自明成祖永乐十八年建成后,就屡遭火灾。到熹宗的爷爷万历皇帝时,又是一场大火,把三大殿烧得面目全非。万历还以此为由,到处要钱,然而,他只是爱钱而已,有没有地方办公并不要紧,况且他根本就不办公。到熹宗即位,这个孩子又是个木工迷,整天琢磨的是怎么造房子家具,对重修三大殿自然颇有兴趣。魏忠贤于是投其所好,建议开修。这一盛大工程自天启五年起,到三启七年才结束,趁机养肥了一帮人。

皇宫的工程,当然是不要最好,只要最贵,只要活做得好,钱根本无所谓。如天启六年,助工款项即达二百二十万两白银。数千万两白银工程的美差当然只有心腹奴才方有资格插手。且来看看三大殿工程都由哪些人负责。

崔呈秀,魏忠贤的最得力奴才,号称“五虎”之首。在魏忠贤倒台之后,被定为逆案之首。这个人能力颇强,但是贪婪无比。当初他在扬州做巡按的时候,就声名狼藉。还朝后,左都御史高攀龙弹劾他“自来巡方御史未尝有如呈秀之贪污者,”被革职查办。眼看官帽不保,崔呈秀投奔魏忠贤门下,一个朝廷大臣,在太监面前,号啕大哭,叩头如捣蒜,还乞求收作养子。崔呈秀于是时来运转。

天启五年,崔呈秀官复原职,随即升为工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负责三大殿的工程。工部右侍郎相当于建设部副部长,又主管重点工程,老鼠管粮仓,崔呈秀成了政治和经济上的双重暴发户。天启六年,又升为工部尚书。十月,皇极殿成,加太子太保兼左都御史,仍督大工。连他妈死了都不奔丧,“夺情视事”。这在古代,大臣奔丧是最最要紧的礼节,然而,看在钱的份上崔呈秀也顾不上了。三启七年八月,三大殿建成,崔呈秀加少傅,世荫锦衣指挥佥事。很快又升兵部尚书。贪得越多,官升得越快。

还有一个奴才徐大化,也是负责三大殿的。原来做官很不顺,直到投靠魏忠贤,才算有了出头之日。他原来就是专门和东林党人作对的“邪党”分子,为魏忠贤出尽主意。在诬陷杨涟、左光斗等人的案子中,徐大化出了主意使“杀之有名”,因此很受魏忠贤赏识。于是,他也捞到了一份三大殿的肥差。当崔呈秀任工部右侍郎时,徐大化任工部左侍郎。崔呈秀升任工部尚书,他升为工部右侍郎。崔呈秀再调兵部作尚书去掌管兵权时,徐大化升工部尚书继续做零星工程的生意。两人看来配合默契。而这个徐大化也贪婪到了连魏忠贤都对他讨厌了,《明史》说他“贪恣无忌,忠贤亦厌之。”

至于阎鸣泰这个人,修三大殿根本没他的事,居然也能加少师兼太子太师。不为别的,就为他比别人皮厚。其人奉承魏忠贤到了所用无不极的地步,连“民心依归,即天心向顺”这样过去要灭九族的话也敢说,闻者无不咋舌。

吴淳夫也是一个小奴才,通过崔呈秀的推荐,给魏忠贤做干儿子,以后做到工部右侍郎。修三大殿他也轮到论功行赏,后来升为工部尚书。

魏忠贤的心腹奴才永贞,在修三大殿时被魏忠贤任命为监工,捞钱无数。《明史》称其“性贪,督三殿工,治信王邸,所侵没无算。”

(2)要保住位子,就好好做奴才

顾秉谦是内阁首辅,已经做到了名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下,但是当生杀性命被魏忠贤所掌握时,他不得不掂量其利害关系。做不做奴才就关系他的位子还保不保得牢的问题。权衡之下,还是保位子要紧。于是,在一次家宴上,他恭请魏忠贤入席,上面叩头说:“我本来想给你做儿子,又怕你不喜欢我这个白胡子老头,还是让我儿子给你认个干孙子吧。”他的原话是:

本欲拜依膝下,恐不喜此白须儿,故令稚子认孙。

让年纪和魏忠贤差不多的儿子给魏忠贤做孙子,顾秉谦这样表态,才算是奴才上岗了,以后忠不忠还要看表现。

(3)不做奴才就做敌人

东林党人,在魏忠贤之前占领了朝廷要津。魏忠贤取得皇权使用权后,东林党人就被扫地出门,直至消灭殆尽。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东林党人不肯做奴才。

本来东林党人与魏忠贤并无矛盾,何况东林党人还对魏忠贤的主子天启皇帝的上台有保驾护航之功。就是当年在东林党人力排众议之下,果断移宫,天启帝才得以登上宝位。有了天启皇帝,才有魏忠贤。然而,这也是东林人失败的原因。东林人占据朝廷在先,看不起魏忠贤;魏忠贤之徒也需要灭东林、树阉党,于是这帮不愿意做奴才的东林党人就成为了他们的敌人。当全体人民都做了奴才之后,不愿意做奴才的人就成了人民公敌,东林党人就这样成了人民公敌。

以君子自称的这些东林党人很快纷纷身死家破。阉党不仅让他们死,还让他们死得很难看。如东林的代表人物杨涟、左光斗等号称六君子,在狱中接受阉党专政,血肉横飞,死无完尸。《碧血录》记录了其受刑过程,说:

以古今未有之惨毒……施于诸君子之身,呼号宛转而君不闻,血肉狼藉而君不知。斯时之天下,一昏暗鬼魅之天下也!

(4)为国家,做奴才也无妨

即使是关外一心对敌的武将袁崇焕,也别想置之度外。

袁崇焕,从书生到将军,自天启二年出塞巡关,后历宁远参政道、辽东巡抚、兵部尚书。有满腔为国热忱,一片赤胆忠心。拒强敌于关外,镇孤城以卫北京。独当边防重任,堪称塞外长城。

天启六年,袁崇焕守宁远,炮轰后金军,酋首努尔哈赤中炮受伤,抬回去后不治身亡。天启七年,努尔哈赤的儿子皇太极亲率大军来复仇,袁崇焕又在宁远皇太极老子毙命的地方予以敌军迎头痛击,击退了皇太极。当时称为“宁锦大捷”。

捷报传到中央,一片喜气洋洋。数百人等,趁机邀功,加官进爵,皆大欢喜。崔呈秀加太子太傅,李鲁生进太仆少卿,魏忠贤的一个侄孙魏鹏翼还在襁褓中,也因功被封为安平伯。

然而,这些加官进爵得了实惠的都是魏忠贤的人,“独绌崇焕功不录”。除了表面上给他加了一级工资之外,论功行赏根本没有他的份。不仅如此,魏忠贤还找了他一个毛病,说他工作不到位,守宁远时,没有去救锦州。实际上,这是挑他一个刺。袁崇焕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于是辞去了辽东巡抚的职务。这样,立了大功的袁崇焕还受了一个撤职处分。为什么如此呢?

很简单,袁崇焕不会是一个好奴才,甚至对做奴才有抵触情绪。当全国上下一片狂热,造神运动正甚嚣尘上时,袁崇焕表现得并不积极。可能他认为他作为边将,将在外君命都可不受,更不应该受政治的影响;也可能他认为他忠心尽职已经足矣,是否效忠并不重要;也可能他认为自已为国戍边,军国重任集于一身,岂有给一个太监做奴才的道理。然而,不管怎么想,袁崇焕都很快发现他想得太天真、太轻视魏忠贤了。魏忠贤可以对他说:放你袁崇焕在关外,你是长城,我不放你在那里,你还不是废砖一块?

造神运动的另一面就是奴化运动,把一个人鼓吹成神,就需要把其他人矮化成奴才。当一个神造出来之后,一群奴才也作为神的副产品被造出来。当大家都在搭台造神时,不帮忙的人就是拆台。

当奴化运动横扫全国时,其势力远甚于后金大军。等到袁崇焕被动地、言不由衷地上疏请为魏忠贤建一个生祠时,已经为时太晚了,这就是想做奴才也做不得的时候。袁崇焕的个人前途被自己断送,国家的前途被魏忠贤断送。

看来,想要为大明人民服务,还需要有为人民服务的本钱,想要为人民服务的本钱,还得做好奴才,不做奴才,连为人民服务的本钱都没有,连谈什么为人民服务?又如为大明尽忠,就先要保命,命都不保,还谈什么为国尽忠?袁崇焕没有把这个问题想通,所以他的悲剧也在所难免。

3、甄别非奴才的办法

把一些刺头除掉,并不意味着剩下的都是可靠的奴才,还需要有一套甄别的办法。

奴才脸上当然没有刻字,但是奴才懂得磕头。所以甄别奴才的办法就很简单了,看你磕不磕头,磕头的就是,不磕头的就不是。不磕头的人这时也做不了奴才了,因为做奴才靠的是自觉,等到主子的棍棒下来,再想做奴才也来不及了。

蓟州的魏忠贤生祠峻工后,顺天巡抚刘诏带领手下的文武属官前去恭行大礼:五拜三叩头,呼九千岁。所有人拜叩如仪,只有遵化兵备副使耿如杞,相当于遵化军分区副司令员,没有行大礼,只是揖了一个躬,这个躬而且揖得很不认真,《明史》说他是“半揖”。于是其他磕头的奴才都视之为异端,不久耿如纪就被捕入狱,而且定成死罪。幸运的是,当他坐在死牢里等着秋季杀头时,魏忠贤倒台了。于是耿如杞算是暂时拣回了他的头。当然,耿如杞犯不着如此。既然下场可以预见,何不也一同跪拜叩头呢?然而,这一叩,则次次叩。没有听说做一次奴才的,只有做一世奴才的,所以,要么坚持到底,死路一条,要么随从大流,认认真真做好奴才,别无其他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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