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至目前,关于“满洲”名称释义的研究成果非常多,既有共识更有分歧。限于文字篇幅,我们简单关注以下几个问题:
“满洲”一词出现的初始时间;
“满洲”称谓的源流;
“满洲”称谓的含义。
一)“满洲”一词出现的初始时间
1)始于远祖布库里雍顺
这一观点出自《太祖实录》“去三姓人息争,共奉布库里雍顺(爱新觉罗氏祖先)为主….其国定号满洲,乃其始祖也”一句。在《皇朝文献通考》、《皇朝通典》、《大清一统志》、《满洲源流考》等著作中,也均持此观点。
不过,历史学家冯家升(1904—1970,满族)认为,《太祖实录》的记载,本质上与《史记》中“简狄吞玄鸟之卵而生殷契”的典故相类似,神话色彩过重,可信度比较有限。
2)始于努尔哈赤
这一观点最早见于魏源(1794—1857)《圣武记》中“太祖高皇帝天命元年,受覆育列国英明尊号,国号满洲,时明万历四十有四年”一句。不过冯家升认为,魏源所依据的史料,主要是皇太极之后的文献,因此可信度“打了一定折扣”。
实际上,《太祖实录》中尽管有“建元天命”之语,却无建号之文。根据《满文老档》和朝鲜文书等档案文献的记载,努尔哈赤一直以“后金”或“金”为国号,而非“满洲”。
3)始于皇太极
认同这一观点的,主要有日本学者市村瓒次郎、稻叶君山和我国学者朱希祖(1879—1944),“断定满洲为晚出之名称,至早不出太宗天聪之世”。
4)清(女真)音之“满洲”早于努尔哈赤之前,汉译之“满洲”始于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之间
认同这一观点的主要是冯家升,他在《满洲名称产生之推测》一文中指出:
根据《满洲老档》中的记录,在天命元年(1616)的三年前,就出现了“满洲”之名;至于“建州女真”一词,是明朝称满洲民族之名,而非自称。如果“满洲”为部族自称,即便始于远祖布库里雍顺时期,亦无可厚非。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推测与之前批驳“始于远祖布库里雍顺说”并不矛盾。他反驳的是“始于远祖布库里雍顺说”中的神话色彩和“国号说”,强调和认同的是“满洲部族说”。
5)始于天聪九年(1635)
中央民族大学教授王钟翰(1913—2007)在《从满洲的命名谈起》一文中指出,“满洲”命名的具体日期是天聪九年十月十三日,即1635年11月23日。
清史学者邸永君在《关于汉语“满洲”一词之由来》中指出,汉语“满洲”为地名,最早可见于《魏书》。但是用“满洲”取代“女真”并用作全族名称,则始于天聪九年十月十三日)(1635年11月23日)。
6)“满洲”地名始于北魏
该观点可见于马伟《满洲:从族名到地名考》一文。作者认为,“满洲”作为地名,最早可追溯于北齐魏收所撰的《魏书》的记载,“(司马绍)将刘遐、苏峻济自满洲”。
二) “满洲”称谓的源流
学术界对“满洲”称谓的来源,基本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种观点。
1)因“地产珠”而得名
这一观点最早由俄罗斯人类学家史禄国(1887—1939)提出。他认为,“满洲”古产名珠,输入中国后,中国人甚为羡慕,遂名“满珠地”。不过,冯家升认为,这一观点是对乾隆于1777年颁布的一道谕旨的“认知偏差”。
这道谕旨的原文为“我朝肇兴时,旧称满珠,所属日珠申,故改称满珠”。坦诚说,乾隆的本意只是想强调满族历史悠久,并未说明“满洲”一词的内涵。
2)为“蛮主”之音
知名学者宁恩承(1902—2000,东北大学奠基人之一)在《满洲字义考》中指出:“现在吾人每呼南人为蛮,有时用于北夷。有明典籍尝称清人为土蛮,称其主为蛮主。清主或先称蛮主,及入关后觉欠雅,遂改为满珠,其后用为地名,乃改满洲”。
3)因“夷酋得救于猪”而得名
在今天看来,这一观点颇有“民族歧视”的意味,其梗概为:
在古代东夷与汉人的一次战斗中,东夷酋长因战败而逃入一猪圈,藏于猪群之中。追兵追至,见圈中全是猪而没有看见隐藏其中的东夷酋长,因此高喊“满猪”(意思是全是猪)后退去。故此,获救的东夷酋长后建立一国,号其国日“满猪”。“洲”与“猪”音近,讹转为“满洲”。
在史禄国的《满族的社会组织》一书中,也记载了类似说法,作者将之评价为“出自汉族的故事”。宁恩承在《满洲字义考》中指出,此说“为俄人之讹说”,冯家升认为这是无稽之谈。
4)“满仲之重出”
日本学者伊文贞夫在其《随笔》中写道:
“清之先出自源义经,义经从虾夷渡金国,以功起家,嗣奴儿干酋。及其子孙孟特穆为建州都督,所谓清之肇祖也。义经于文治五年闰四月从虾夷渡金国,时当南宋之世,大金甚盛之期。义经姓源,正与孟特穆之谥原皇帝合,盖原、源通用也。义经之先有名满仲者,为满洲所自出矣。”
另外,在市村瓒次郎的《清朝国号考》中,也能看到类似的观点。冯家升认为,这一观点系日本人因垂涎中国东北而“捏造之谬说”,根本不足为信。
5)由“肃慎”和“珠申”的音转
这一观点最早见于《满洲源流考》:“乾隆四十二年八月十九日谕旨云:我朝肇兴时,旧称满珠,所属曰珠申,后改称满珠,而汉字相沿讹为满洲。其实即古肃慎,为珠申之对音。”
同书又载:“《大金国志》金国本名珠里真,(谨案:本朝旧称满珠,所属曰珠申,与珠里真音相近,但微有缓急之异,实皆肃慎之转音也。)后讹(传)为女真。或曰虑真,肃慎氏之后,渤海之别族也。”
6)由“勿吉”和“靺鞨”音转
这一观点最早见于市村瓒次郎《清朝国号考》,即“勿吉”音转为“靺鞨”,“靺鞨”转为“满殊”,再转为“满洲”。不过,市村本人并不认可这一观点。
冯家升也对这一观点持保留意见,“唐代东北有一大国名‘渤海’,‘渤海’或即‘勿吉’、‘靺鞨’之音转,又与东海国之‘渥集’为对,而‘渥集’既不在‘满洲’五部内,则‘满洲’为‘勿吉’、‘靺鞨’音转之说不无牵强之嫌也”。
不过,还是有部分学者对这一观点表示了认同。比如王钟翰在《谈谈满洲名称问题》一文中,就给出了比较详细的论证。但限于篇幅关系,在此不做赘述(感兴趣的同学可以自行搜索)
7)源于“满节”、“满饰”和“满番”
“满节”说认为,“满洲”一词源自北宋《论语注疏》中九夷之一的“满节”,后转为“满珠”,再转为“满洲“,市村瓒次郎也比较倾向于该说。
傅朗云在《东北民族史略》认为,满洲是由“九夷”之一的“满饰”演变而来的。其中“饰”切为“州”,与建州之“州”同,“再加三点水,为有意修饰,寓意水德,相克明朝之火德”,秦汉时称“满番”。
不过,冯家升对这一观点予以了质疑和反驳:
不论“满节”或“满饰”与“勿吉”、“沃沮”、“靺鞨”、“渤海”、“渥集”、“窝稽”俱为对音,而为一贯之名称,与“满洲”终当各别;
朝鲜所进四书,实未明指为注疏本,而只云“天下通行印本”;
范文程辈果能通经史,何以舍“渤海”大国之称不用而必搜求注疏中乖僻之名。
另外,王景义在《关于满族形成中几个问题的探讨》一文中,对“满住”和“满珠”之说提出质疑,认为“满洲”由“满番”演变的说法较为贴切。
8)由“婆猪”江名演变而来
台湾学者陈捷先在《满洲丛考》中指出,满洲应同哈达等名称一样,是从这个部落居住过的山川得名
他进一步指出,这种演变始于李满住(?—1467,明朝建州女真首领,爱新觉罗先祖之一)时代,由其所居的“婆猪”江演变为“满洲”。
9)由“瞒咄”得名
这一观点由苏联学者哥尔斯基率先提出。他认为,“以‘满洲’为东胡名族之尊号,如室韦、靺鞨呼其酋长曰‘瞒咄’,此‘瞒咄’即今之‘满洲’也。”
冯家升在《满洲名称之种种推测》一文中,做出了比较详细的解释:《室韦传》云“南室韦……分为二十五部,每部有莫弗瞒咄,犹酋长也;北室韦….分为九部落,其部落渠帅号乞引莫弗瞒咄。”……又《靺鞨传》云“渠帅曰大莫弗瞒咄”,此“莫弗瞒咄”、“乞引莫弗瞒咄”、“大莫弗瞒咄”一望而知为缀合词……《室韦传》云,“每部有莫何弗三人,以贰之”。则此“莫何弗”即“乞引莫弗瞒咄”、“大莫弗瞒咄”之“莫弗”,而为副首领也。加“瞒咄”则为酋长,故知“瞒咄”为东胡民族之一种尊号。
此外,他进一步补充认为,“瞒咄”音近满洲语“乌珠”,“乌珠”按《钦定金史语解》为“头”之意,亦可以理解为领袖,且古音“乌”、“瞒”通用。一言概之,“满洲”一词的源流可能为由“瞒咄”转为“乌珠”,然后转为“满珠”,再转为“满洲”。
不过,意大利学者乔·斯达理提出了反对意见。他在在《满洲旧名新释》一文中指出,只有在近代北京话中,汉字“咄”才读作“chu”,而《北史》时代读作“tu”,《康熙字典》也只读作“tu”或“to”。
10)出自梵文“曼殊”
此说最早见于《满洲源流考》,认同这一观点的,主要有章太炎、汪荣宝、稻叶君山、魏源、吴振械等中日学者。不过,反对者也大有人在。他们认为:
首先,“满洲这个名称当源于本土,而非外来。其籍贯名称在东土,不会舍此东土内的固有名称,而用已自称为满洲后的曼殊为满洲名之所本。”。
其次,“满洲”族名在1635年就已正式被采用,而达赖喇嘛尊奉满洲汗为“曼珠室利”菩萨称号一事,发生在1642年。因此,源于“曼殊师利”说,在时间上不符合逻辑。还有学者认为,“曼殊”说是乾隆本人对“满洲”来源的一种“附会”。
在佛教体系中,“曼殊行尊者”即“文殊菩萨当世身”
11)源于“蔓遮”一词
清史学者孙文良(1933—1995)在《满族的崛起》一文中指出:
“蔓遮之地,相当于今吉林省集安县境。这里成为女真诸部的故乡,就是在明代建州女真南迁之时。所以我个人看法是满洲为明代女真的部落名称,起源于他们居地蔓遮山、川,长期在民间流传,至努尔哈赤时见诸满文,朝鲜人发音蔓遮,皇太极写成汉文满洲。”
这一论点的主要根据,为朝鲜官员申忠一在《建州纪程图记》中所记的蔓遮岭(今集安县西老岭山脉大板岭,一说新开岭)、蔓遮川(今集安县西浑江支流新开河)、蔓遮洞等多次出现的“蔓遮”一词。这一比较新奇的观点,得到了史学界的高度重视。
12)源于建州女真首领的尊号“满住”
客观地说,这一观点有着很高的认可度,“自丹阳唐邦治始,孟森(1869—1938,被公认为近代清史学科的杰出奠基人之一)继之为之考证,颇中肯要”。包括冯家升、金毓黻、谢国桢、萧一山、滕绍箴、姚斌、德国学者郝爱礼等学者,均认可此说。
孟森的考证,主要见于《满洲名义考》一文,其梗概为:“满洲”称谓直接来源为明朝的的“满住”,“满住”由隋唐之“满咄”演变而来,均为酋长之尊称,然其根源为“曼珠”。换言之,孟森的“满住说”是对“满咄说”与“曼殊说”的补充。
清史专家滕绍箴在《试谈“满洲”一辞的源流》一文中指出:
“‘满洲’一辞当来源于‘建州酋长之尊称’,并因外族或他部将‘瞒咄’、‘满珠’、‘满住’这些‘尊称’异读成‘满洲’所致。……(另外),‘瞒咄’一辞,是隋朝突地稽之兄的名字,作为靺鞨人中受尊重的有名望的大酋长见载于史籍”。
“满洲”一辞最早当与“瞒咄”有关。而且“满住”一辞,不仅与“瞒咄”同音,而且也包含有“大莫弗”之意,是“满住”一辞变为酋长之尊称,沿袭下来….到明代晚期,努尔哈赤成为建州卫大酋长,部人也以‘满住’一辞相称,‘满住’此时已经成为对酋长的尊称。”
当然,学界也有一些学者对“满住”说持反对之态度。如意大利学者乔·斯达理认为,李满住在被明朝与朝鲜联军斩首后,其家系基本是已经断绝。因此,用其名字来称呼一个民族,很难被人接受。
13)源于“建州”
清代肃亲王七世孙盛伯希(昱)认为,“满洲”二字实由建州而改。20世纪60年代中期,日本学者三田村泰助撰文对“满洲为满珠之说”予以否定的同时,认为“满洲”一词是努尔哈赤统一建州女真以后所起的国名。
70年代初,日本清史学家神田信夫(1921—2003)提出观点,即“至少在天聪六年(1632)以前,已把这时的努尔哈赤国称为‘满洲’”。
14)源于“满洲部”
王景义在《关于满族形成中几个问题的探讨》一文中认为,历史上确实存在“满洲部,《武皇帝实录》记载的“满洲”并不是虚构伪造。
他进一步指出,《清史稿·太祖本纪》固然具有神话色彩,但依然“含有历史的真实成分”。其中,布库里雍顺创建的“满洲部”,即是后来的斡朵里部。
元朝时期,中央在满洲部故地置斡朵里万户府,代替了“满洲”原名,明朝又在这里置建州卫,因而建州女真成为统一的名称。不过,斡朵里人并没有忘记他们是“满洲人”,因此在《满文老档》中常常记有“满洲人”的情况,其他部族也把斡朵里人看成是满洲人,斡朵里部人是建州三卫的核心部族之一,因而有人则把建州女真称为“满洲”。
三) “满洲”称谓的内涵
截至目前,满洲一词的含义,主要有八种解释:
1)清亮之意
这一观点最早源于沙俄的罗斯(The Rev,J.Ross)牧师。他在自己编著的《满洲人》一书中,将“满洲”解释为“清亮”。另外,同为俄国人的史禄国也在著作中介绍了这一观点,但并未表达认可。
史禄国认为,“这一观点很可能基于对包含‘清纯’之意的‘大清王朝’这一名称的误解。”实际上,无论在满文或汉文中,“满洲”一词均无“清亮”之意。
2)勇猛之意
日本学者市村瓒次郎认为,蒙古语中“mong”即女真语中之“满洲”,其意为“勇猛”。不过,他的这一说法并没有充分的理论依据,冯家升将之评价为“(恐市村氏)妄说耳”。
3)神箭、强悍的箭之意
这一观点认为,“满洲”汉译应为“神箭”之意,并与牛录(niru)有联系。还有学者认为,“manju(满洲)一词为复合词,由mangga(难、硬、强、刚强、优秀、高贵、善于)和jugoro(箭)的组合演变而来,即‘强悍的箭’。”
考虑到满族“以造箭、射箭技术高超而闻名于世,是周围的民族认识他们的主要特征”,这种观点具有一定道理。
4)“勇士”、“英雄”之意
满族学者乌拉熙春在《从语言论女真满洲之族称》一文中,基于语言角度指出,“满咄”、“满住”、“满洲”等词语,本义为“猎手”,可引申为“勇士”、“英雄”之意。
5)含“水”意,寓克火
范文澜在《中国通史简编》中指出:“满字取满住第一字,洲字取建州第二字,州边加水成洲字。满、洲、清都有水义,谓明朝姓朱,朱明二字有火义,符合五行相克的学理。”
6)含义为“金”
日本学者神田信夫认为,爱新是汉语“金”的本源,应该看作是“满洲”语译。
7)含义为“黑龙江上的人”
意大利学者乔·斯达理在《满洲旧名新释》一文中,曾简单介绍过这一观点,不过他本人并不认同——因为满族人称黑龙江为“萨哈连乌拉”。
8)伟大、力量和权威之意
乔·斯达理认为,“满洲”在努尔哈赤时开始使用,“manju”一词是一个一般的通古斯字,古已有之,表示成长伟大、力量和权威之意。努尔哈赤之所以采用这个词,因为这时建州女真人确实变得“强大、有力”之时,变得“manju”。
四)结语
很“遗憾”,迄今为止,在前面提到的三大问题中,均没有一种能够完全令人信服的观点。
坦诚说,关于“满洲”称谓的研究,涉及到语言学中的语音、语义、语境、语辞性质、语源,以及历史语言地名、历史地理学、地名考据、民族语言学、民族语义、历史文献学等诸多方面。
不过,我们有理由期待,在众多学者们的共同努力下,很快会揭开这块“历史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