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上,正北方向的蒙古高原,只有蒙古人实现了成功入主中原。其他诸如匈奴、柔然、突厥,有一个算一个,来到中原最后全都是失败者。
那么,长期入主中原的少数民族都是谁呢?
主要是东胡系。如五胡十六国的拓跋鲜卑,建立了北魏王朝;如两宋之际的契丹和女真,建立大辽和大金。大辽算是半只脚踏入中原,大金则是连头带屁股一起进来了。
所以,北方胡人就要做一个区分,一伙是正北草原上的胡人,即草原系;一伙人是东北地区的胡人,即东胡系。
草原系和东胡系有什么区别吗?
区别就在于生活方式和社会基础。草原系就是纯游牧,因为蒙古高原除了草场就是沙漠,全在400毫米等降水线以外。游牧的生活方式,自然形成了部落的社会基础。
这种部落,普遍不会太大,只是小群体的熟人治理模式。英国人类学家提出了一个邓巴数,即150人。在150人以内,可以维持一个熟人社会,而超过150人则要进入到陌生人社会。所以,可以用邓巴数来理解这种部落制的社会基础。
为什么草原不能自发演化出集权王朝呢?
因为集权王朝的标配是官僚体系。但官僚体系太昂贵,而游牧经济和部落制的草原,根本就养不起。草原的单于或大汗,怎么收税?中原的皇帝可以编户齐民,把农民固定在收地上,然后低成本的收税。但是,草原的单于和可汗,能把一个个的部落固定到草场上吗?既然固定不了,那就无法实现低成本的收税。而没有税收,就不可能建立官僚体系。
但是,草原就不能实现统一了吗?当然可以。
有一个观点认为,之所以秦汉以后诞生了匈奴帝国,是因为中原诞生了秦汉帝国。因为秦汉帝国封锁了边贸,所以草原诸部落无法各自为战地与中原诸侯国开展贸易。于是,草原部落只能抱团取暖,建立草原帝国来对抗秦汉帝国。但这个观点忽略了草原内部的自组织,也夸大了秦汉帝国对草原的影响。部落林立的草原生态,也可以通过内部战争的方式,打出一个草原帝国。匈奴之所以最早统一了草原,就是在与大月氏和东胡交战的过程中实现的。这与秦汉帝国的关系不大。
但是,草原系帝国,一定是松散的、部落联盟式的。匈奴帝国什么样,以后的柔然帝国、突厥帝国,或者回鹘帝国,也什么样。它们都不会有所突破,原因就是游牧的生活方式和部落的社会基础始终没有改变。所以,草原系,也始终无法理解纯农耕的中原生活方式,更理解不了中原王朝的运作机理。
这是草原系,然后再说东胡系。东胡系有什么特点呢?
东胡被匈奴人赶到了今天的东北地区。但这里恰恰给这个草原民族增添了新的特点。那就是生活方式。东北这个地区大部分处于400毫米等降水线以内。虽然纬度高,但仍旧可以发展农耕生产。所以,东胡系就可以兼具游牧和农耕两种生活方式。游牧经济相比农耕经济要脆弱得多。说农耕是靠天吃饭,但农耕毕竟可以通过粮食储蓄对抗气候变化。而游牧就没有这个功能了。一场大雪、一场大旱或一场瘟疫,就可以让草原集体灭族。所以,有了农耕的补足,东胡系就可以仿照中原政权建立自己的政权。
所以,在最初,东胡系只是技术不具备,但物质基础是具备的。东北地区出现的第一个集权王朝,不是鲜卑,因为鲜卑正急着入主中原,而是高句丽。在隋唐之际,高句丽已经成为东北亚的强国。为了抵御草原系和中原系的入侵,高句丽甚至已经在东北修长城了。修长城、搞防御,这种手段只有农耕文明才能实现。草原系只会骑着骏马、挥着马刀死命砍,砍赢了抢劫、砍输了丧命。所以,高句丽绝对不是一个粗放的游牧文明政权,而是一个标准的农耕文明政权。
东北地区,东胡系出现的第二个集权王朝,就是契丹的大辽。大辽非常具有开创性。以后无论东胡系还是草原系,都以契丹大辽为标杆。鲜卑人入主中原以后,基本就放弃了草原,褪去了游牧本性。但是,契丹却不同,虽然捏着幽云十六州却始终无法入主中原。于是,契丹就开创了二元统治模式,即一面以大汗身份统治草原、一面以皇帝身份统治中原的幽云十六州。
只有到了契丹的大辽,才能说草原民族实现了入主中原。拓跋鲜卑的北魏呢?拓跋鲜卑的确入主中原了,但入主中原后就不再是草原民族了,而是汉化了。汉化之后,又内部分裂,导致北魏崩溃解体。
讲完这个逻辑,再讲大元和大清的区别。
蒙古人横扫欧亚大陆,但蒙古人的强,主要体现在军事上。内部治理上,就没有吗?当然有。如果内部治理上没有实现突破,蒙古人将跟匈奴、柔然、突厥一个结果,别说横扫欧亚,就是入主中原也不可能。
这个突破就是成吉思汗开创的千户制。蒙古高原本来是一个又一个的小部落或小部落联盟。但是,成吉思汗却用千户制把这些个部落给重新整合了。千户既是经济生产单位又是社会基础单位,同时还是军事组织单位。所以,蒙古大汗不仅能坐稳位子,而且蒙古人也能够一直彪悍。但千户制,与中原的编户齐民有什么区别吗?本质逻辑上就没什么区别。中原编户齐民是以户为单位,而千户制是以部落为单位。所以,你可以把千户制看成是一种大颗粒的编户齐民。这就是中原和草原的融合,大家都在互相学习。
但是,蒙古人的学习到此为止。
因为没有农耕的生活方式,所以在思维方式上始终缺了这么一课。如果没有契丹精英的帮助,蒙古人甚至都要把北方中原变成牧场。因此,契丹才是以后征服型草原王朝的鼻祖。
接下来,蒙古人就遭遇尴尬了。彻底汉化,那北方草原就别想统治了,北魏是前车之鉴。拒绝汉化,那南方中原早晚还得易手,五胡十六国都是前车之鉴。向契丹学习,搞双元政治不就行了吗?
蒙古人的确这样做了,但是在中原这一元,却要多不成功有多不成功。蒙古人对中原的统治,已经跌破智商下线。忽必烈把南宋给灭了,居然忘记派官员到南方去收税。哪家皇帝也不会把收税这件事给忘了,但蒙古人就可以。
蒙古人一直粗放的原因,就是始终没有建立中原政权的官僚系统。缺乏官僚系统支撑的元朝会是什么结果?看一下元朝的圣旨就行了。元朝中期,大元皇帝给少林寺下了一道诏书,原文如下:
这和尚每道有圣旨么道,没体例的勾当休做者。做呵,他每不怕那甚么!圣旨俺的。
每,是们的意思;和尚每,就是和尚们。圣旨俺的,是蒙古语法的倒装,意思是俺的圣旨。其他全是大白话,不用翻译也能看懂。意思是说:你们这群个和尚,没体例的坏事别干哈;敢干,我弄死你,让你们知道什么叫怕;这,就是俺的圣旨。
而这就真是大元皇帝的圣旨啊!历朝历代,也就元朝的圣旨能如此彪悍、如此通俗、如此霸气。这种圣旨,你都不知道是怎么从中书省给放出来的。各环节的大元官僚们到底干没干活?肯定是没干,甚至都没有管圣旨的官员,皇帝你敢说、我就敢写,而且写完了就给你发下去。一群彪悍无极限地蒙古豪贵们,天天在元大都扯淡玩,中原天下能治理好才怪。
中国历史上,批判现实黑暗的文学作品,最多的就是元朝。最典型的是《窦娥冤》,窦娥的确冤,但这是谁造成的?不就是二傻子一样的蒙古官员吗。但是,这种剧在元朝竟能上演了。而且元朝基本上也不搞什么文字狱,这一点比清朝强多了。为什么蒙古人的文化这么包容开放?一个原因是蒙古人就没啥文化,彻底地信奉枪杆子出政权,有本事咱们用刀子说话,被叽叽歪歪的。但你们叽叽歪歪得还挺好看,所以一群蒙古豪贵们也搬着小板凳过来看了。而另一个原因就是粗放式的治理,中原天下基本处于一种谁也不管、谁也不愿管的状态。国家没事、帝国强大,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甚至大家还会活得很滋润。大明立国后,有很多汉人仍旧以元朝的遗老遗少自居,所以说大元还是很有魅力的。然而,国家一旦有事、帝国一旦衰落,那就只能等着土崩瓦解了,而且速度比什么都快。
中国历史上有一个七十年现象,也就是王朝扛过七十年,基本上就要奔着两三百年努力了。七十年是个关键期。而元朝恰恰熬过了七十年,大趋势就是奔着两三百年去了。如果这个逻辑成立,那元朝可能不止两三百年,因为元朝没有草原问题。但,元朝恰恰死在了九十多年。它的确扛过了关键期,但粗放的治理却提前结束了国祚。而元朝为什么如此粗放治理呢?根本原因是草原系的蒙古人,不理解中原文明,甚至也不想去理解。我大元皇帝随便嗨、你们也随便嗨,咱们大家一起嗨。等你们不高兴了,那我也就不玩了,蒙古草原才是我的家、我要回草原。
这是元朝,那清朝呢?
清朝统治者,基本上就是一个强化、超大版的契丹和女真。这伙人的统治水准可比蒙古人高明太多了。关键是自带一种草原视角,所以比中原的汉人王朝,还要有优势。
首先是对中原的统治,基本上明朝怎么干、清朝就怎么干。但是,明朝有太监啊。满清为什么没有?因为满清皇帝有一个天然的支柱力量,比太监还好使。这个支柱力量就是八旗,或满人部族,也包括很多汉人包衣。明朝皇帝的尴尬,是一个人打不过整个官僚集团。但清朝皇帝可不是一个人VS整个官僚集团,而是整个满人部族VS整个官僚集团。这是明朝皇帝根本没法比的。
其次就是对草原的统治。恰恰在这个时候,草原和高原建立了宗教上的联系。于是,宗教就成了满清的统治工具。于是,满清在草原上死命地修喇嘛庙。所谓“一座喇嘛庙,胜抵十万兵”,原因是什么?你们是部落制、你们是逐水草而居,但你们总要仰望星空、寻求信仰吧。好了,告诉你们:大清皇帝这里给你们准备好了信仰。于是,一座座喇嘛庙基本上就把蒙古各部落给焊死了。这伙人仍是满草原随便跑,但再怎么跑也得找座喇嘛庙皈依。在传统时代,宗教是成本最低的统治手段。而满清恰恰参透了这个秘诀。
到这个时候,不仅草原搞定了,而且高原也顺手搞定了。当然期间还是少不了战争,康熙对噶尔丹、雍正对罗卜藏丹津和准噶尔、乾隆对大小和卓。可以说,清朝统治者对草原的战争,一直持续到入关后的第四代皇帝。你不能说有个正确攻略就所向披靡了,最后还是得用战争打开统治前奏。
元朝,不是不伟大,但蒙古人的统治水准已经跌破下线。其对中原的统治一直是粗放治理。而大元皇帝和蒙古贵族,却一直是身在中原而心系草原,一直认为草原才是我的家,中原主人不欢迎了,头也不回地跑回草原、放飞自我。因为草原系始终没能搞明白中原是怎么回事,所以他们对中原不仅陌生而且不关心。
清朝要比元朝成功太多。因为它把契丹人、女真人的统治技术发挥到了极致。中原以中原人的方式治理、草原以草原人的方式治理、高原以高原人的方式治理,关键是把多种治理手段综合运用了。不仅蒙古人不能比,甚至中原人也没法比。因为东胡系既理解草原也理解中原,所以他们对于中原不仅不陌生而且充满好奇。